看到jao部落格上寫到陳之藩,我想半天也想不出來失根的蘭花到底寫了啥,只記得有人畫蘭花不畫根,還記得關平周倉(後來發現那是謝天裡寫的),就上網找了出來。
 
看第一遍還沒看到完我就哭了(最近賀爾蒙很高)。故鄉漸漸在生活中成為一種主題,剛來美國的時候講到自己常常搬家還語帶得意,覺得我到哪裡都好適應,每天都有新東西好新鮮,住過很多地方真是了不起。但是自從去了一趟倫敦回來以後,身為外人的疏離感越來越重,不只是不同國家不同語言,這整個城市的編排,冰咖啡的味道,光影的變化,交談的語氣,全部都跟台北那麼不同,卻又全部讓我想起台北。
 
我也曾經說過哪裡都可以是我家,當我還雀躍的在美國從一個城市搬到下一個,西邊海岸搬到東邊海,北邊搬到南邊。與陳之藩不同,我心境的轉變跟是不是在自己的國家没那麼有關。我跟他的時代背景不一樣,成長環境也不一樣,感觸的深淺不能一概而論。對我來說,我對追求新鮮這件事失去了新鮮感。倫敦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珍貴的經驗,卻不是一個非常愉快的經驗,讓我對變換環境失去信心,讓我想要回家。而在倫敦的時候我以為紐約是我的家,回紐約以後才發現家還要在更遠的地方。
 
人生如絮阿。我還是不斷夢到爹娘,在眼前,在家裡的深棕色木頭地板上。
 

 
失根的蘭花 -- 陳之藩

    顧先生一家約我去費城郊區一個小的大學裏看花。汽車走了一個鐘頭的樣子,到了校園。校園美得像首詩,也像幅畫。依山起伏,古樹成蔭,綠藤爬滿了一幢一幢的小樓,綠草爬滿了一片一片的坡地,除了鳥語,沒有聲音。像一個夢,一個安靜的夢。

    花圃有兩片,一片是白色的牡丹,一片是白色的雪球;在如海的樹叢裏,還有閃爍著如星光的丁香,這些花全是從中國來的罷。

    由於這些花,我自然而然的想起北平公園裏的花花朵朵,與這些簡直沒有兩樣;然而,我怎樣也不能把童年時的情感再回憶起來。不知為什麼,我總覺得這些花不該出現在這裏。它們的背景應該是來今雨軒,應該是諧趣園,應該是宮殿階台,或亭閣柵欄。因為背景變了,花的顏色也褪了,人的感情也落了。淚,不知為什麼流下來。

    十幾歲,就在外面飄流,淚從來也未這樣不知不覺的流過。在異鄉見過與家鄉完全相異的事物,也見過完全相同的事物。同也好,不同也好,我從未因異鄉事物而想到過家。到渭水濱,那水,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,我只感到新奇,並不感覺陌生。到咸陽城,那城,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,我只感覺它古老,並不感覺傷感。我曾在秦嶺中揀過與香山上同樣紅的楓葉;我也曾在蜀中看到與太廟中同樣老的古松,我並未因而想起過家。雖然那些時候,我窮苦得像個乞丐,但胸中卻總是有嚼菜根用以自勵的精神。我曾驕傲的說過自己:「我,到處可以為家。」

    然而,自至美國,情感突然變了。在夜裏的夢中,常常是家裏的小屋在風雨中坍塌了,或是母親的頭髮一根一根的白了。在白天的生活中,常常是不愛看與故鄉不同的東西,而又不敢看與故鄉相同的東西。我這時才恍然悟到,我所謂的到處可以為家,是因為蠶未離開那片桑葉,等到離開國土一步,即到處均不可以為家了。

    美國有本很著名的小說,裏面穿插著一個中國人。這個中國人是生在美國的,然而長大之後,他卻留著辮子,說不通的英語,其實他英語說得非常好。有一次,一不小心,將英文很流利的說出來,美國人自然因此知道他是生在美國的,問他,為什麼偏要裝成中國人呢?

    他說:「我曾經剪過辮子,穿起西裝,說著流利的英語;然而,我依然不能與你們混合,你們拿另一種眼光看我,我感覺苦痛……」

    花搬到美國來,我們看著不順眼;人搬到美國來,也是同樣不安心。這時候才憶起,家鄉土地之芬芳,與故土花草的艷麗。我曾記得,八歲時肩起小鐮刀跟著叔父下地去割金黃的麥穗,而今這童年的彩色版畫,成了我一生中不朽的繪圖。

    在沁涼如水的夏夜中,有牛郎織女的故事,才顯得星光晶亮;在群山萬壑中,有竹籬茅舍,才顯得詩意盎然。在晨曦的原野中,有拙重的老牛,才顯得純樸可愛。

    祖國的山河,不僅是花木,還有可歌可泣的故事,可吟可詠的詩歌,是兒童的喧譁笑語與祖宗的靜肅墓廬,把它點綴美麗了。

    古人說:人生如萍,在水上亂流。那是因為古人未出國門,沒有感覺離國之苦,萍總還有水流可藉;以我看,人生如絮,飄零在此萬紫千紅的春天。

    宋朝畫家思肖,畫蘭,連根帶葉,均飄於空中。人問其故,他說:「國土淪亡,根著何處?」國,就是土,沒有國的人,是沒有根的草,不待風雨折磨,即形枯萎了。

    我十幾歲,即無家可歸,並未覺其苦,十幾年後,祖國已破,卻深覺出個中滋味了。不是有說,「頭可斷,血可流,身不可辱嗎?」我覺得應該是,「身可辱,家可破,國不可亡。」

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五日於費城

本文摘錄自《旅美小簡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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